一段难以回避的人生经历,给李杰的小拇指留下一对凹槽。
这个22岁的年轻人曾是一名职业电竞选手,在高强度的训练、数千次的对局中,手机架在他双手小拇指上,直到“完美地嵌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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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重要的痕迹如今已经难以被看见——因为电竞,他一度被同学称为“最厉害的人;他进过培训机构的“实验班”,登台“演讲”过,赚到过钱,还入选过职业联赛的优质俱乐部。与此同时,他也经历了痛苦的竞争和挣扎。
2019年春天,李杰刚走上“职业”这条路时,全中国的电子竞技职业选手只有约10万人。目前,这个行业的市场规模已经超过中国足球。
共青团中央维护青少年权益部、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联合发布的《中国未成年人互联网运用报告(2020)》显示,“游戏玩家”成为更多未成年人的职业期待。年轻人“逐梦电竞圈”,最终抵达“塔尖”的只有极少数人。
有网友说,成为职业电竞选手和考上985大学一样困难,明星选手堪比清华北大学子。然而更多人已经注意到,在电竞行业,从世界冠军到失业青年,有时仅一步之遥。曾有数据显示,电竞选手的淘汰率高达80%,很多人转型艰难。
2020年,中国电竞的职业选手数量翻了5倍,李杰已不在其中。
入局
李杰选择某款游戏,没什么特殊原因。2016年,他上初三,拥有了一台手机,当时,这款游戏的职业联赛刚创办。
此后两年间,更多职业化电竞赛事联盟相继成立,电子竞技员成为社会认可的新职业。选手的高光时刻,吸引着大量年轻人进入这条新赛道,其中不少人相信自己拥有天赋。
那时的李杰还不了解职业电竞,也没有想过成为职业选手。
“我从小就被打上了爱玩游戏的标签。高中玩游戏,是想赚钱。”李杰说,因为家境不好,成绩不佳,他早就开始琢磨着谋生。有朋友当“游戏代练”,有收入,他也开始尝试。
李杰回忆,高三下学期的一天,姑父突然打来电话,问他愿不愿意去电竞俱乐部。“很忐忑,害怕水平不够,但想到有机会成为职业选手,还是很激动。”
到了重庆李杰才发现,所谓俱乐部其实是一家培训机构。学费1.8万元,学期3个月,“打不出来就回家”。天眼查显示,这所“森海电竞学校”创办于2019年,李杰是最早的一批学员。类似的电竞培训机构,当年国内一共有近千家。
2016年,电子竞技运动与管理被正式认证为高职类专业。截至目前,全国共有116家职业院校开设了电子竞技运动与管理专业。电竞被教育部列入体育类专业后,民办的电竞培训机构也大量涌现。2017年9月,“山东蓝翔技师学院”宣布开设“电子竞技专业”,3年学费5万余元,不过现在已经停办。天眼查的数据显示,成立于过去5年内、经营范围含“电竞教育”的企业,有4310家。
到“森海”时,李杰刚满17岁,在学校已属“高龄”。他记得,有个同学才15岁,水平已经很高,“属于天才型”。
大部分这样的电竞学校,年满14岁就可以报名,这和电竞选手的年龄结构相匹配。KPL2022年夏赛季选手平均年龄只有20.3岁,大部分选手年龄分布在19-20岁之间,20岁及以下选手占比超过50%。
李杰是真打算试试能不能吃上电竞这碗饭。运营网络直播公司的姑父帮他交了1.8万元学费,因为“村里出过一个叫’麻辣香锅(刘世宇)’的电竞选手,就门对门那么远的距离,他拿过‘英雄联盟’的全国冠军,收入很高”。
姑父认为,李杰就算无法成为职业选手,以后在公司当个游戏主播也是“钱途无量”,学费不便宜,但和未来理想的收入相比,是划算的投资。
李杰姑父的期望,反映了大多数外行人对电竞选手收入的想象。一项调研显示,有60%的电竞用户认为职业选手的月收入在1万-3万元之间,“打打游戏就能赚大钱”;仅有9.1%的人认为大多数电竞选手的月薪低于1万元。
焦灼
一进学校,李杰就被教练告知,3个月内没达到进入实验班的要求,卷铺盖回家。
“从一开始,我的心态就和大部分人不一样,很多人玩一玩,纯凭兴趣,我学费是别人给的,压力很大。”李杰回忆,同学们平时喜欢“开黑”(注:游戏用语,大意是一群人一块玩游戏),但他不参与,因为“娱乐对提升水平没有帮助”。他习惯一个人练习,累了就跑到阳台清醒一下。
对李杰来说,游戏成为工作,原本的快乐消失了。“学校的生活和高中差不多。不过不是逼你读书,而是逼你打游戏。”李杰每天早上8点前起床,20分钟后到操场集合跑步,9点钟之前到训练室,“打排位,教练时不时指点一下,打到12点吃午饭”。下午几乎就是上午的“复制粘贴”,晚饭后的“晚自习”,一般用来打“巅峰赛”。
“巅峰赛”成绩是进入“实验班”的主要考核标准,李杰能不能走上电竞职业道路,关键在于,能否通过“实验班”获得电竞俱乐部的入场券。实际上,一名玩家在游戏中表现非常突出,也会被俱乐部相中。
如今,电竞学校培养的职业选手数量越来越多。成都一家电竞学校声称,在其每年招收的300余名学员中,约10%能成功进入俱乐部。李杰也被承诺,进入实验班将获得俱乐部的试训资格。
训练室晚上10点关门,为了提高水平,李杰主动申请加练到午夜12点。“那段时间很励志,每天都能看到进步。训练完就回宿舍看视频,分析思路、学习技巧。早上洗漱的时候,再对自己说一声加油。”
高考前几天,高中班主任给李杰打来电话,让他回去参加高考。“我当时觉得自己搞电竞挺厉害的,考大学肯定没希望,就没回去。”2019年6月7日,高考当天,他像往常一样参加训练,“虽然有些感慨,但毕竟还是要专注自己的事情。”
因为害怕错过电竞职业生涯“黄金期”,许多年轻人像李杰一样,义务教育阶段结束就开始训练。人社部的调查显示,近半电子竞技员的学历为高中或中专。
放弃高考后,李杰一心扑在训练上。2019年秋天,他获得了电子竞技俱乐部eStar的试训资格。
当时,全国正在运营的电子竞技战队(含俱乐部)有5000余家,但个体差异极大。
“坐飞机到上海,下飞机就去俱乐部,吃完晚饭就打训练赛。”李杰回忆,训练基地在一栋别墅里,由俱乐部提供食宿。“到上海的第一个周末,我和队员去了一趟外滩,吃了顿火锅,见见世面。”除此以外,他每天待在别墅里训练,再也没有出去过。
高强度的训练、紧张的比赛节奏和残酷的淘汰机制,都考验着选手的身心。“训练赛强度很大,打一场就要两个小时以上,打完还要复盘、被教练训。”李杰说,“我是从小地方来的,本身经验不足,比赛打得越多,压力越大,渐渐不太想打了。”半个月后,和李杰同行的两个人相继被清退。
因为表现还算不错,李杰留下来并领到了薪酬。不过,收入没有他想象中高,每月只有3000多元。人社部曾在2019年发布一份报告,称86%电子竞技员从业者的薪资是当地平均工资1-3倍。报告里的另一段话则指出,不同梯队的电竞职业选手工资水平差距较大,一线选手、二线选手、青训队员的收入水平明显不同。在同一家俱乐部,不同水平选手的底薪能相差8倍之多,加上赛事奖金,差距就更大了。
俱乐部告诉李杰,只要努力训练上了“大名单”,就可以领到8000元以上,一队队员的工资则是两万元起步。
2019年,中国电竞产业,整体市场规模超过了1000亿元,电竞用户接近5亿。当时的李杰,还觉得未来值得期待。
挣扎
用游戏的行话来说,李杰的电竞生涯“逆风开局”,前期“发育良好”,中期“平滑过渡”。然而,正当他想“打出一些名堂”的时候,一切“崩盘”了。
2020年春节,李杰第一次“带薪休假”。当时他已经有实力参加俱乐部二队的一些比赛,期待着年后回到基地。忽然,公司发布通告,为了防疫,队员在家线上参加训练赛,不允许返回基地。
和任何职业运动项目一样,选手除了要具备天赋,还要接受严格的训练。李杰家没有空调,冬天打游戏手冷,只能烤炭火。一个人训练缺乏管理机制,“稍稍没有克制就去刷抖音了”。
在家里训练了两三个月,李杰的状态越来越差,从二队打回青训队,然后给青训队当陪练,最后就没有比赛可打了。
“电子竞技,菜是原罪。”这项运动只信奉优胜劣汰。2016年,“仙阁”电竞俱乐部曾夺得某联赛首届冠军。但由于缺乏完整、科学的赛训体系,这支战队次年就惨遭降级,运动员也四处飘零。
年龄、伤病、心理健康等,都是电竞选手面临的挑战。过了18-24岁,人的反应速度逐渐下降,电竞的“黄金期”也将结束。选手哪怕有再多不甘心,也几乎都得在25岁前后退役。相比之下,篮球、足球、橄榄球等对身体机能消耗巨大的项目,退役时间反而更晚。
曾经的天才选手UZI(简自豪),由于长期高强度的训练和不规律的生活,患上“Ⅱ型糖尿病”,被迫在巅峰时期退役。捷克电竞选手Twisten进入职业领域两年后,得了抑郁症。去年,在经历了一次重要比赛的失利后,他选择了轻生。
顶级的战队和选手尚且如此,更不用说那些“边缘”的。李杰待过的那支青训队不过10余人,背后有数千人在排队等候进入。没有挤入“大名单”的选手,就像站在悬崖边上。
被俱乐部清退后,李杰“跌到了谷底”。有一天深夜,他接到电话,高中时带他做游戏代练的朋友说,读了大专,无心学习,靠代练度日,想再试试职业道路。
李杰拿出积蓄,租了600元/月的房子,朋友向学校提交退学申请后加入他,两个人在各自的房间里展开封闭式训练。李杰说,当时既想帮同学,也想再为自己拼一把。他习惯在游戏里使用的那个角色,“在强势期掌控节奏”。这一次,在出租屋里,他也想再次掌握未来。
“我们就像打了鸡血一样,每天练10个小时。”李杰回忆,训练之余,两个年轻人买菜做饭,试图过上规律的生活。有时候,两人练得筋疲力尽,但因为游戏水平没有提升而无法入睡,后来完全昼夜颠倒了。
坚持了近3个月,李杰的积蓄所剩无几。但两人的游戏排名和经济水平始终无法达到理想的状态。李杰意识到,“败局”已定,无法逆转了。
转向
2020年夏天还没结束,李杰的“电竞梦”就彻底醒了。他的那位高中同学曾试着重新回到校园,但不久后正式退学,当了保安。
李杰失业了。“主教练推荐我去当主播,我没答应。主播能赚到钱,但我讨厌那种生活,感觉和社会脱轨。”李杰说,“每天训练12个小时,我对游戏已经感到厌倦。”
成为网络主播,是很多电竞选手退役后的选择。虽然电竞行业的上游和中游创造了很多岗位,甚至有报告称“人才缺口超百万”。但退役之后,这些选手学历不高、缺乏其他技能,转型很难。
也并非所有人都能当好主播。同样是从“仙阁”电竞俱乐部退役,辰鬼(左斌)成为拥有百万粉丝的游戏解说员,队友小羽(宋涛)则被迫转行。
一些选手退役后,当上了“野生电竞选手”。靠游戏技术帮人“练号”,或者当“游戏陪玩”。“陪玩圈”里,甚至有当年“转会费”高达百万元的选手。这些工作都比当主播门槛更低。
李杰起初都不愿意干,他进了姑父的旅游公司,做和电竞毫不相关的销售。
后来,姑父的旅游公司也倒闭了。今年,李杰重新回到电竞行业,做起了代练业务。只不过如今的他再也不想打游戏了,他的工作,是像中介一样,匹配玩家和代练者,赚些差价。他惦记着还没工作的那位高中同学,邀请他加入,但同学拒绝了。
过去3年,李杰很少和人谈起那段职业经历,游戏也几乎没再打开过。
“入行时,我对这个行业完全不了解,对未来也没有想法。只想要个饭碗,运气好的话出名赚大钱。”李杰说。他手中的“入场券”,许多拥有“电竞梦”的年轻人都拿到过。但即使登上过顶峰,下山时也未必风光。
李杰引以为傲的同乡、电竞选手“麻辣香锅”,退役后做直播,后来陷入与俱乐部的财务纠纷。李杰打的那款游戏,首个冠军的战队已解散。队里司职辅助的宋涛,做主播没起色,转行当快递员。
对很多人而言,电竞不仅是一碗青春饭,还是一碗变质很快的饭。号称“中国电竞第一人”的sky(李晓峰),退役后创办了钛度科技,专注电竞装备研发——这是极少数成功转型的案例。
电竞选手转型难的问题,近年来获得重视。2022年,深圳试点开展“电子竞技员”的从业资格培训和技能认定相关工作。当电竞选手青春逝去,人生下半场,还需要更多“装备”。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李杰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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