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上，有金丝猴的地方，峨眉山的猴子就会遭遇网暴。“亲眼见证泼猴抢走岳父假发套”的网友，在听说峨眉山景区宣布要采取“人猴分离”的措施后，直呼“峨眉山的猴子好日子要到头了”。我们熟知的秦岭金丝猴则总是与“优雅”“害羞”“可爱”“礼貌”挂钩。

峨眉山的藏酋猴风评受损，当然不是因为景区保护过度，而是人类在看似有爱心的长期投喂过程中，导致猴群的行为出现变化。贞观在过去的文章《去秦岭山里撸猴子，怎么就成了流量密码》中解释过，金丝猴不是天生小家碧玉，投喂越多，也会导致野生的它们越来越远。

关于金丝猴性情温顺的原因，近日，学界给出了新的阐释方向。西北大学金丝猴研究团队在国际顶尖学术期刊《科学（Science）》上，以长文形式发表了论文《寒冷适应促进了亚洲叶猴社会系统的演化》，系统性地揭示了灵长类社会演化之谜。我们所熟知的秦岭金丝猴作为亚洲叶猴的代表之一也同时登上期刊封面。

(资料图片)

金丝猴“家谱”

想听懂温顺金丝猴的养（进）成（化）故事，就要回到猴子的家谱——一棵庞大的系统发育树上来。亚洲叶猴类在生物学上，属于旧大陆疣猴亚科。疣猴亚科包含疣猴族（非洲）、亚洲叶猴族（亚洲）两大分支，大约在1100万年前，亚洲叶猴的猴子祖先从非洲迁移到欧洲，从此与非洲的猴子祖先分道扬镳。大约800万年前，亚洲叶猴的祖先从欧洲扩散开来。

750万年前左右，猴子祖先来到亚洲，从巴基斯坦、阿富汗迁移到印度，从这里再次分家，一支向南前往东南亚，演化成为经典叶猴——巽他叶猴、长尾叶猴、乌叶猴三属，它们保留了祖先的社会系统——一雄多雌制“单家庭群”，可以认为是只有一层的较为简单的社会结构。

还有一支留在原地，分化成为我们故事的主角奇鼻猴。奇鼻猴包括白臀叶猴、仰鼻猴、长鼻猴、豚尾叶猴四个属。仰鼻猴属下有五个物种，我国有三种，分别是滇金丝猴、黔金丝猴，以及我们熟知的川金丝猴。奇鼻猴的祖先发展出了类重层社会，可以理解为是处于“过渡阶段”较复杂的社会结构，奇鼻猴后来向南扩散，演化出了白臀叶猴和长鼻猴，而它们的近亲金丝猴在一次次寒冷事件中留在了北方，发展出了家庭间长期、稳定的纽带联系，演化出了真正的大型重层社会，一个嵌套了四层的复杂社会结构。

需要注意的是，猴子的分家也就是物种的分化速率是50万年一个物种，比我们人类一拍两散的分家要漫长许多，纠缠也更多。回到我们的问题，750万年前，猴子为什么要分家？为什么同一个祖先的猴子发展出了复杂程度不同的社会结构？这和金丝猴温顺的性格有什么关系呢？

研究团队通过比对古环境记录和大量的DNA序列等信息，最终找到了可靠的证据和解释。

■ 猴子家谱示意图

猴子为什么分家？

在猴群发生分化的600万年前，地球处于晚中新世冷期，气温低，大气环流中海洋的蒸发量少，以液态和气态的形态存在的总水量少，大气循环的动力也比较弱，降水少、气候干燥。

云南横断山脉抬升，剧烈的造山运动带来了季风的转变，和气温的降低。面对寒潮，亚洲叶猴的猴子祖先，一支受不了寒冷的气候和食物匮乏的生存环境，往南去了。白臀叶猴多呆了一段时间，后来受不了也往南走了。

200万年前，亚洲大陆进入了更新世冰期，气候愈来愈冷，只有仰鼻猴属，也就是我们熟知的金丝猴留在了寒冷的北方，与此同时发展出了重层社会。因此，从时间节点上来看，寒冷的气候很可能是导致亚洲叶猴社会出现分化的重要原因。

■ 猴子家谱云南迪庆藏族自治州香格里拉滇金丝猴国家公园里的滇金丝猴。新华社记者 胡超 摄

猴子分了几家？

根据科研团队的比对，在以金丝猴社会为代表的，最复杂的四层嵌套的重层社会中，最基本的社会单位是一雄多雌家庭群，这一层类型的猴群里，包含一只承担繁殖责任的公猴和几只承担繁殖责任的母猴以及她们的后代。根据猴子性别比也大致呈现1：1的比例，不难想象除此之外还存在另外一种基本单位，也就是全雄猴群，由少年、即将成年的公猴以及被逐出家庭的老年公猴组成，他们从一雄多雌家庭群中出生，长大后转移到全雄猴群之中。

第二层社会结构是由多个一雄多雌单元（unit）组成一个一雄多雌的繁殖分队（band），猴群和猴群之间以协调的方式一起进食、觅食、休息和旅行，但繁殖带内部的猴群成员很少互动。而一个或多个全雄单元组成全雄分队。

全雄猴群、全雄分队再加上一些独居公猴，合起来是一个群组（herd），这是第三层社会结构。群组的特点是有不同程度的领地重叠和协调迁徙的活动，季节性地聚集和交换成员，从而促进基因流动避免近亲繁殖。

而两个或多个群组组成一个更大的社群（troop），群组在社群中进行季节性的融合裂变，这是第四层社会结构。

最先受不了寒冷，往南迁移的经典叶猴，保留了叶猴祖先们“一雄多雌”的一层社会结构。第二走的白臀叶猴的社会，表现出“类重层社会”的特点。也就是说，比起总是聚集在一起的金丝猴，白臀叶猴的家庭群旱季分离，雨季聚集，呈现出过度阶段的特点来。

金丝猴更加温顺的秘密

这段猴子社会分化历史，不仅记录在古生物化石之中，更重要的是记录在了猴子的基因里。科研团队通过比对奇鼻猴祖先的基因组，其他亚洲叶猴族和两种非洲疣猴构成的外群全基因组，来研究演化。最终发现寒冷事件促进了参与能量代谢和神经荷尔蒙调节的基因的选择。特别是社会组织更复杂的奇鼻猴，发展出了更有效的多巴胺和催产素通路。

在哺乳类动物之中，催产素和多巴胺让母婴之间的纽带更加牢固。由此可以推测，这种寒冷环境，可能导致了猴子妈妈和小猴子之间的哺乳期更长，依恋关系更稳固。而在公猴之中，寒冷选择促使的催产素和多巴胺通路的演化，可能导致了它们对彼此的容忍度更高。猴子个体也显示出性格更温顺的特点来。除了基因层面的证据，社会行为实验也为猴子社会的演化进行了佐证。

在社会构成更加简单的经典叶猴中，公猴的领地意识更强，通常都在各自的领地范围内活动，猴群见面水火不容。而在金丝猴发展出的重层社会中，猴群共享一片更大的领地，猴群之间的互动、配合更加密切，它们会有更多的抱团取暖、互相理毛的行为。

这项整合了动物行为学、比较基因组学等多个学科手段的研究，揭示了寒冷选择在亚洲叶猴社会结构演化过程中的促进作用，以及金丝猴如此温顺的秘密。

■ 图源：西安文旅之声

金丝猴的演化故事对人类社会的参考

在亚洲叶猴社会结构演化的案例中，猴子神经通路——特别是多巴胺和催产素通路——的演化与猴子社会越来越复杂，以及社会成员越来越亲密，三者之间呈现出正相关的关系。在人类社会中，多巴胺和催产素通路所能发挥的作用也相类似。

比如老年人丧偶，在社会行为中，意味着忽然失去一段绑定得非常紧密的社会关系，这就会导致催产素分泌不足，抑郁和消沉。所以有的时候，养一个宠物，培养一个兴趣爱好——书法、国画、围棋、唱秦腔扭秧歌，或是找新的老伴，都有助于他们去建立起新的联系，这种新的社会关系就会刺激他们分泌催产素，逐渐走出抑郁。

而了解多巴胺的奖励机制，则有助于我们处理生活中各种各样的关系。无论是公司同事之间，学校师生之间，还是家庭成员——亲子、夫妻之间，一方产生了积极行动之后，得到另一方的正向反馈和奖赏，就会带来巨大的满足感与成就感。如果做得好没有得到正向反馈，同时做错事只能收获批评，多巴胺的奖励机制就无法发挥作用，就不利于关系的建立，和人的发展。

至于“催产素可以有效预防两性关系当中的男性出轨”这样的说法，我们还是听听就好。因为在一个家庭之中，父亲和孩子之间、丈夫与妻子之间建立起的联系，是独立的两段联系，至少从生物学的催产素生产机制上来看，两段联系独立促进催产素分泌，它们之间相关性并不大。

■ 香格里拉滇金丝猴国家公园里的滇金丝猴。新华社记者 王长山 摄

我们与猴子的距离

作为灵长类动物其中的一员，一直以来，人类都希望通过灵长类动物的起源、演化过程的研究，了解自身独特身体结构和社会结构演化的历史。本次西北大学金丝猴研究团队的研究成果或许为人类社会结构的起源提供了启示。

尽管专业的研究者们会更加谨慎地看待猴子行为对人类社会的参考意义，普通人却难免将科学家推演得出的“规则”等同于“本质”。比如在解释男人出轨这一问题时，人们会认为雄性由于繁殖成本更低，天性“爱滥交”，需要通过打架、开屏等行为彰显实力，以此求偶。而雌性繁殖成本更高，因此更加“忠贞”和被动，需要选择伴侣。这样的归因往往存在诸多问题。

首先，人类对动物社会的认知是有限的。以黑猩猩的近亲倭黑猩猩为例，我们就能看到动物社会的多样性远超我们的想象。与好战的雄性黑猩猩所领导的群体不同，倭黑猩猩社会中，雌性占据了更高的地位，甚至会通过同性性行为维持群体之间的情谊，抑制其攻击性。黑猩猩和倭黑猩猩到底谁是我们的近亲祖先，是人类学家持续争论的话题。

其次，早期进化论者认为，生物的进化总是趋于更复杂和更高级的形态，是一种进步，这种认知是有误区的。演化论“evolution”（进化）不是有目标、有方向的发展，它是适应、是发展。达尔文本人也很早就意识到，进化仅仅是物种适应环境和条件的过程，而非变得复杂，不是后来者必定高于前一站，有时甚至是变得更简单。以本文中的亚洲叶猴的演化为例，事实是在不同的环境中，存在不同社会形态的猴子，无论我们再如何偏爱温柔可爱的川金丝猴，也不该把道德判断强加给猴子，认为金丝猴是比白臀叶猴更聪明的动物，白臀叶猴或许只是不耐寒冷罢了。如果一定要用演化论作为社会参考，也许意义在于自然界包容了不同形态的猴子，人类社会也应该包容做出不同人生选择的人类。

最后，演化本身没有尽头，演化论和其他学科一样是不断发展的。根据哈耶克对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批评，社会达尔文主义者往往功利又片面地认为，了解演化的规则对人类社会有重要的参考意义。然而无论是生物还是文化意义上的进化，都是不断适应不可预测之事件的过程，适应无法预测的偶然情况。因此进化论无法使我们合理预测和控制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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